作者:況蒔
下課的鐘聲響了。
周婷妤這天有兩門課,各是三個小時。天氣還沒完全甩脫暮春的溫煦,午後的陽光仍溫柔得害吃過午餐的她差點在下午的課堂上睡過去。她放慢速度收拾好書本,拉上外套拉鍊,背起包包踏入室外的澄澈空氣。
五點還沒過半,天色敞亮。留在教室裡刻意多花的那點時間讓她不至於被湧出教室的人潮淹沒,她踩著深藍色的休閒鞋,踏上鋪了石板的地面。
空氣中彷彿升起一團輕盈的霧,被陽光鑲了邊,混著青草、泥土和雨露的氣味。
距離她回到台北,已經過了一周。
***
在學校的人工湖畔醒過來以後,周婷妤竟第一個想到那個來自西方的童話,不免覺得有些跳脫。她凝視自己的雙手,動了動四肢,仔細地檢查了一遍自己的衣著——並沒有濕掉。她不禁有些愣神。
自己回到了現代。
還是應該說:從來都沒有離開過?
身邊的一切都太過熟悉:時光並沒有大幅移動。她盯著懷裡的先秦諸子上課講義和筆記,確認了自己還是那個期末考在即的大學生周婷妤。
所以說,難道是,做了場夢?
關於夢的許多故事一下子就往她腦中的河流裡前仆後繼地跌進去:黃粱一夢、南柯一夢、李伯大夢、愛麗絲夢遊仙境……時空從不曾扭曲,她也從不曾墜入湖底、穿越時空、去到齊國南方青石關的小旅店裡。那些過去一個月內與她相熟的人、那些兩千三百年以前的遭遇和邂逅,不過是場幻夢。
是這樣嗎?
她突然聽見聲音。
湖面起了波瀾。她立刻想起之前湖水上湧吞沒她的情形,反射性地起身想要退開。等她退了兩步,眨了眨眼再看向湖,才看清水面動盪的來源:有一個人正從湖面探出頭來,大口喘著氣。
她走回岸邊,按下心裡的遲疑和畏懼,想開口詢問那人需不需要幫助。不想那人在水中轉過身,一瞥見她,愣了一會兒,便奮力往她的方向游過來。
看起來對方體力還足以支撐,神智也還清明。周婷妤正鬆了一口氣,對方越來越接近的身形卻讓她忍不住又激動起來。
對方終是抵達了岸邊,伸出手臂攀住地面,把自己從湖裡撐起來。他全身都濕透了,一頭長髮也早已散開,貼在腦袋上不住向下滴水,平時戴著的簪子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從湖裡憑空冒出的青年一上岸就目不轉瞬地盯著周婷妤。縱然一身狼狽,他的眼神卻灼熱而堅定。周婷妤只覺得腦中一片混亂,彷彿被丟進水裡的其實是自己。
她做了好幾個深呼吸,在對方焦灼的目光裡艱難地開口:「仲翔?」
那雙急切到近乎凌厲的眼睛在那一瞬間就柔和了下來。
「……那,現在要怎麼辦?」
雖然學校附近的房子租金都貴得令人不忍直視,周婷妤卻沒有一刻比現在還慶幸自己住的是外租的小套房——光想像要怎麼向別人解釋自己帶回來一個從兩千三百年前來的人,她就頭皮發麻。
此刻他們面對彼此坐著,中間隔著一張小桌,終於開始討論眼下最麻煩的問題。
「你記不記得你是怎麼過來的?」
「早上起來,老闆娘說你不見了。」
「……然後呢?」
「我出去找你。然後,在河邊……」惠楊不由自主地別過眼去。
「河……是我穿越過去的那條河嗎?」周婷妤想起了旅店老闆娘提過的謠傳。「老闆娘說那條河陰氣很重,不過就是因為這條河,才能連通兩邊的世界吧!所以你是因為……」她忽然想起什麼似地抬頭,接收到惠楊殺人一樣的目光,費了好大力氣才忍住沒笑出來。
掉進河裡這種事,真要他說出口,果然還是很難為情吧。
惠楊看著她憋笑的表情,放棄一般地撇過視線。
「所以,現在變成我該想辦法送你回去了。」周婷妤好不容易收住了笑,把話題帶回正軌。「我當時是從今天看到你的那個湖裡過去的。理論上,應該可以讓你從那個湖回去才對……」
「這辦法太不正經了吧。」惠楊搶在她的思維繼續發散之前截住了話頭。「難道不是應該找到我們像這樣穿越的原因,再來解決?」
「呃,說的也是……」
周婷妤開始思考:這裡是二十一世紀的台北,不是齊國南方青石關,沒有什麼稷下學宮稷下先生。有什麼類似的機構嗎?國科會?中研院?不對,最基本的問題是,到現在也還沒有人研究出穿越時空的方法吧……
「我說,」惠楊的聲音把她又拉回了現實。「你不用那麼緊張。不必趕在今天就把解決方法想出來。」
「可是……」
「我問你,你現在有想到什麼辦法嗎?」惠楊問道。
周婷妤搖搖頭。
「再讓你想一個時辰,想得出來嗎?」他又問。
周婷妤愣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
「我想也是。要是你真的有辦法,那我們就不會還在這裡了。既然靠你自己一個人想不出辦法,那麼不管再給你多少時間,也是想不出來的。」
周婷妤皺起眉頭,不服地想要反駁,惠楊又搶在她前面開口:「你到我們那邊,一個月沒回去,也沒發生什麼事;我過來還不到一個時辰,你真的不用那麼緊張。」
她抬眼望過去,對面的青年依然沒有看她,臉側向一邊,長髮紮在頭頂上,沒能遮住他發紅的耳朵。
周婷妤露出一絲微笑。
在這一陣慌亂過後,周婷妤總算想起,比起無緣無故穿越過來的惠楊,還有另一件更值得她慌亂的事。
「我的期末考……」她趴在書桌上哀嚎。「明天……先秦諸子……我都沒有看……」
「愛莫能助。」惠楊涼涼地說。他剛才洗澡的同時順便把自己濕透的衣物也洗了,現在正在晾衣服。
「那明明是你那個時代的事!你明天去幫我考試算了!」周婷妤瞪他。「是說你為什麼這麼自然就接受了自己穿越這種事啊!」
「因為有先例啊。」惠楊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周婷妤馬上就決定放棄和他爭論這件事。
「這次再考差就真的要被當了……」她繼續對著桌上的筆記皺眉頭。惠楊晾完衣服,走到她身後看了一眼。
「你不要跟我說話!」周婷妤突然從書堆裡抬頭。「你一定想說這很簡單!不准說!對你來說可能很簡單,對我來說並不!不要打擊我!」
惠楊的臉部表情稍微扭曲了一下,很快又恢復了波瀾不驚的樣子。他伸出手指著書上的一段話:「可是,你看這些話,我和子聚之前才跟你說過類似的。」
周婷妤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的確,他們那天在菜園裡的討論和書上的記載確實很接近。惠楊收回了手:「我們那天爭論的主題、我的論點和子聚的論點,幾乎都和這篇文章所寫的一樣。這樣你還覺得難嗎?」
「真的……」她又往後面幾頁翻了翻,發現那些原本看來生澀抽象的文言文,一旦套進她在青石關遇見的各家學子口中,似乎就變得具體多了。
「看吧,真的不難。」惠楊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跟著是一隻手覆上頭頂的觸感。周婷妤不敢回頭,忽然想起那時在旅店裡他也曾這麼做過,還讓他倆被老闆娘調侃了一番。
她輕輕地說了聲謝謝。頭頂上那隻手停了一下,很快就離開了。
她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很輕的「嗯」。
吃晚飯時他們還是就當下的狀況討論了好一陣子。周婷妤的期末考周還未結束,至少在未來這幾天都必須為考試忙碌。而只靠惠楊一個人自然是無法找到什麼辦法的。
「不如這幾天你到我們學校的圖書館去看看吧?你可以,呃,用我的證件進去。」她提議。「不過,你能看懂我們現在的書嗎?畢竟剛剛的課本也算是文言文……」
「我看得懂。」
「那就太好了。學校圖書館有各種類別的書,你可能可以……嗯……」周婷妤有些沮喪地放下筷子。
要人從一座大學圖書館裡找到穿越時空的原因和方法,還是太無稽了點。
「……算了,也沒別的地方可以去,多看一點是一點。」惠楊說道。「況且我也蠻有興趣的。」
周婷妤突然想起了什麼。
「仲翔,你身上有沒有多出什麼東西?」
惠楊望著她,一臉茫然。她連忙解釋:「孟卿他們當時在我身上發現了一小塊竹簡,上面寫了字。我在想,你身上會不會也有這樣的東西。」
「沒有。」惠楊略一思考後搖了搖頭。「竹簡上寫了什麼?」
「……然史不可變也。」
周婷妤話音剛落,就看見惠楊的表情凝重起來。
她不免也開始思考起整件事情的嚴重性。
圖書館裡自然不會缺少歷史書籍。要是讓來自過去的惠楊看見了周朝以後的歷史,那他所得到的這些知識,等到他回去以後,會造成什麼影響?歷史會不會被改寫?
又或者是,他能夠來到現代,這件事本身就已經抹殺了讓他回到過去的可能?
「喂。」
她又想到出神了。惠楊只得放大聲音叫她。
「我還是想去看看。」惠楊看了看她。「……你怎麼這副表情。」
他安靜了一下,試圖理清自己的邏輯。「就算不去,我現在在這裡認知到的一切,也已經足以改變過去了。所以即使多知道一些,我的狀態也沒有什麼改變。那麼,不論我有沒有可能再回去,能獲取更多的知識,對我來說總是有好處的。」
周婷妤默默點了點頭。惠楊看著明顯消沉的她,有些無奈。
「……你難過什麼。我都不難過了。」
當晚周婷妤睡得比平時早,睡前沒忘記從櫥櫃裡找出一個睡袋來讓惠楊打地鋪。
熄了燈的房間並不完全黑暗,外頭路燈照亮窗前的一方地。她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內心想法翻湧成浪。
「仲翔,」她突然冒出一聲。「如果你回不去的話,該怎麼辦?」
「不怎麼辦。」惠楊很快就回答了。
周婷妤對這個答案感到有些鬱悶,但又覺得對方的回答應該還有下文,就沒吭聲。
一陣子後他果然又開口了,卻不是周婷妤所想的補充回應。
他說:「早點睡吧,你明天還要考試。」
***
走到交岔口時她停下腳步,望著另一條路那頭走過來的人。
「你今天比較晚。」惠楊說。
「嗯,晚了一點。」她笑了笑。「你今天又讀了什麼?」
惠楊把手上的筆記本遞給她:他不能拿周婷妤的證件借書,只好整天在圖書館拿著筆記本記錄讀過的內容和想法。
「《書寫與差異》……《論文字學》……我的天啊,你怎麼會讀這種東西……」
「他的想法非常大膽,我很喜歡。」惠楊說話的時候嘴角還帶著笑。「有幸能看到這麼精采的想法,太值得了。」
「你又來了,」一周下來周婷妤對對方話中關鍵字的敏銳度直線上升。「什麼『值得』、『不枉』,你根本就沒有想要回去的意思嘛!」
「你不是還在考試嗎?還是要我天天拖著你想辦法,到時候再怪我讓你分心害你考不好?」
「我考完了!課也上完了!」周婷妤氣鼓鼓地朝他吼。「從這一刻開始我就放暑假了!」
「哦,恭喜。」惠楊依然不冷不熱的,像一切都不關他的事一樣。周婷妤再來氣也不知道往哪出才好。
惠楊繼續向前走去,周婷妤跟在後面,保持幾步的距離,看他逆著光的背影邊緣鍍上一圈金橙色。
「其實回不去也沒關係的。」他忽然冒出這麼一句。「我所相信和堅持的事,在這裡一樣可以做到。」
他轉過身來,似乎是對她的落後感到疑惑。周婷妤抿了抿唇,不確定要不要跟上。
「不過,」在她猶豫的時候惠楊又說。
「如果你堅持的話。」
她想她終於還是理解了,當一向雄辯滔滔的惠楊開始藏住後半句話的時候,當不常笑的惠楊臉上出現那種她第一次見到就覺得十分好看的清淺笑容的時候,自己應該怎麼回應。
她走上前去。